【人魚】
“——后來呢?”
“后來,她化成泡沫消失了。”
當海水褪去了詭異的血紅,純淨的藍色似乎能淨化一切心靈。
空母棲姬脫下艦裝,赤腳踏進水里,順著海岸線一步一步走著。
水面輕輕抖動著,讓她雪白修長的裸足看起來也有點扭曲。
直到她看見了另一個白發人才停下腳步。
“還真是堅定……我喜歡你的眼神。”水無痕轉過身子面對著她,“你想好了?”
“沒錯。”
“可能會求而不得……為了那個人你能背負什麼?”
“一切。”
水無痕笑了。
笑得張狂放肆。
“那就不說廢話了。知其不可而為之,我很中意你。”
……
事情還要回到今天早上。
城市一角的碼頭就像是引爆了一顆炸彈一樣,一群人徹底陷入了混亂。
那只因為海上出現的東西。
空母棲姬,在深海棲艦中也是超一流戰力的怪物。
十年。
隨時都要防備深海棲艦的空襲,每次也不知道軍方是怎麼擊退了那些家伙。
所以,當一只高級棲艦出現的時候,情況很容易想象。
如果劉翔博爾特在場,大概會承認自己吃興奮劑都未必能跑過其中的某些家伙。
問題就在于,誰也不知道該往哪儿跑。
所以除了空母棲姬來的方向,剩下哪邊都有人在狂奔。
——有些腿腳不利索的就摔倒在地,然后被瘋了一般的人群踩得七葷八素。
結果沒人看見龍門吊頂上坐著的那個家伙。
水無痕抓著個酒瓶,慢條斯理的對瓶口吹著。
能把威士忌當啤酒喝的,他大概算一個。
然后他從衣兜里摸出了手機。
“你小子干什麼呢,外頭這麼亂?我跟你說我忙的跟孫子似的……”
天海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了過來。
“哦,沒什麼別的事,碼頭這邊發生了踩踏事故,我想跟你賭一下會死多少人。”
“你他媽缺德不缺德啊?!”
還沒等水無痕說話,天海就把電話扣了。
水無痕搖了搖頭,接著看下面的鬧劇。
“——別!別啊!”
“別過來!別過來!”
這條巷子是死路。
也許這些人是不知道,也許是知道但是慌亂中想不起來。
如果真要給這條巷子一個確切比喻,大概是沙丁魚罐頭。
空母棲姬一步步走了過來,面無表情。
對方是深海棲艦。
是核彈都炸不死的怪物。
被姬鬼級的棲艦堵到牆角,看起來沒有活命的可能。
求饒,哭泣,閉眼認命,無一不有。
當然,不斷后退的也有。
几個被人潮貼在牆上的倒霉蛋的慘叫似乎也沒讓其他人清醒。
空母棲姬開口了。
這讓某几位又退了一步。
“也許……我是人類。”
她的表情十分平靜。
“是就是吧!行行好,求你快走!”
水無痕還在喝酒看戲。
他十分想去確認一下說話那個年輕人的褲子是不是濕了。
“我以前從不知道感情是什麼……這股突然覺醒的意識,不是普通的感覺。”
空母棲姬還是站著,沒有任何攻擊行為。
“你別開玩笑了!!!”
一塊磚頭突然從人群里飛了出來。
被擊中額角,空母棲姬的頭稍微偏了一下。
一縷鮮血順著臉頰慢慢流到下巴。
“我們會死啊!你瘋了!”
人群一陣騷動,扔磚頭的那位也不知道被推搡成了什麼樣。
“我只是說……我是人類。”
空母棲姬面不改色。
“夠了……夠了!”
一個男人已經衝了出來,手里抓著根鋼管。
肚子上挨了一下重擊,空母棲姬臉上的表情稍微有點扭曲。
“我是人類。”
“你這怪物!”
又是一管子打在空母棲姬背上。
她直接就前傾倒下了。
“如果是人類的話,怎麼可能這樣都沒反應!”
“還我老婆命來!還我儿子命來!”
“把我們禍害成這樣!怪物!”
一群人都衝了上來。
空母棲姬趴在地上,除了手臂有些抽搐之外,還是沒有動作。
拳頭。
“我是人類。”
磚頭。
“我是人類。”
一腳踢在臉上。
“我是人類。”
背上被刺了把小刀。
“我是人類!”
鋼管打在脊椎上。
“我是人類……”
“連反擊都不會,你還是人類麼?”
這個聲音突然出現在了空母棲姬腦子里。
它絕不屬于旁邊的任何一個人,因為根本不是耳朵聽到的。
“我不會攻擊他們。”
“你逗我玩呢?”
“啊!!!!你是誰!”
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慘叫。
空母棲姬費勁的回過了頭。
眼睛還是有點難以對焦。
一個男人右手捂著耳朵,血從指縫一直流到手腕。
至于他的耳朵,被捏在另一個人手里。
——白發赤眼,讓空母棲姬一時以為看見了同類。
“趁著我心情好,都給我滾。”水無痕松開手指,粘著血的耳朵自由落体到了地上。
“你……你是……”
舉著鋼管的男人有些躊躇。
看起來要照著水無痕的臉來一下,但手哆嗦得像帕金森。
“你是聾子還是理解能力有問題?”
玻璃破碎的聲音總是那麼清脆。
水無痕手里的酒瓶子已經拍在了那人臉上。
接著拉過另一個人,碎玻璃淺淺的插進了他的脖子。
“不滾就死!”
暴力威嚇永遠是下下策。
然而你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這手段特別管用。
剛才群情激奮揍人的那群家伙一下子就離開了巷子,有些仗義的還拖著傷員。
“真是……這幫女人太嚇人了。”
“你給我再說一遍!”
最后離開的人一句話剛說完,就被水無痕按在牆上。
“有……有話好說。”
穿著碼頭工人服的胖子牙齒打架十分規律。
水無痕舉起了半截酒瓶。
“你剛才說我是男是女!”
沒有回答。
只有急促的大喘氣。
水無痕感受到男人的肌肉有點異常。
“哼……殺你太丟人了,滾!”
把胖子輕巧的掉了個個,接著酒瓶子往他屁股上一捅。
饒是這樣,他還是一瘸一拐的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似乎實在站不住,手腳並用爬了出去。
水無痕已經到了空母棲姬面前。
“你看起來很眼熟……我殺過你嗎?”
兩人現在已經到了一處荒廢海灘。
沙子里全是石子和碎貝殼,一看就是沒几個人踩過。
空母棲姬還在喘氣,剛才是被水無痕拽著從水上一路狂奔到這儿的。
“其實我可以展開艦裝。”蒼白的手捂著胸口,上面涂著漆黑的指甲油。
“我以為你被打的不能了……好吧。”
水無痕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看見空母棲姬額角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這種攻擊對深海棲艦並沒作用。”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天海說你們不怕常規武器了。”水無痕道,“稍等一下。”
水無痕消失了十五分鐘。
回來的時候提著兩個袋子。
一個飯盒落到了跪坐的空母棲姬腿上。
打開蓋子,是一份豬排便當。
剛出鍋的淺黃色讓人食欲大動。
“讓卡密薩馬給你買便當,你這臉也夠大的。”
水無痕盤腿坐下,也打開了蓋子。
里面散發的是鰻魚飯的甜香味。
“……我能吃那個嗎?”空母棲姬稍稍低了一下頭。
“要求真多。”
說著,水無痕把豬排飯換到了自己面前。
……
那似乎是几個月前的事了。
當空母棲姬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倒在海灘上。
她最后的記憶是組成特混艦隊前往比基尼環礁,結果一見到水無痕就被打斷了脊椎。
叫醒自己的是音樂聲。
那種樂器她隱約覺得在什麼地方聽過。
……對,那叫吉他。
有個人在自彈自唱。
就是那個聲音讓空母棲姬提起了精神。
不是好聽,而是實在太難聽了。
這嗓子就像是把八十張粗砂紙拌著濃硫酸吃了下去。
如果天海在這儿,大概會這麼形容。
當然,空母棲姬不認識天海,也不怎麼會用形容詞。
所以她只能說這聲音實在令人不快。
放在以前,自己會第一時間把音源炸平。
然而現在的自己卻不想攻擊。
不是因為重傷疼痛,而是實在沒有攻擊欲望。
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別唱了,很難受。”
空母棲姬感覺自己說話都是在靠本能。
琴聲停下了。
她抬起了頭,首先看見的是一雙眼睛。
棕色的瞳孔。
一時間,她還以為自己看見了同類。
那雙眼睛里什麼都沒有。
“哦?來殺我的……是姬鬼級啊。”
說起話來的時候,那個聲音像是拉鋸。
總之都不是什麼好聽的東西。
“……你說什麼?”
空母棲姬確實感覺自己跟之前不一樣了。
當然在很久之后,她回歸了深海才知道是因為深海核心的毀滅。
“什麼啊,我以為明年的今天是我的忌日。”
那個人慢條斯理的把吉他放到了琴盒里。
木頭和絨布接觸的時候,連聲音都沒發出來。
“我不殺你,因為我不想。”
空母棲姬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
她沒想站起來,因為脊椎還是很疼。
那個男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哈。能見到不殺人的深海棲艦……誰還有我這種運氣?”
于是在后來,這兩個家伙達成了某種默契。
空母棲姬不想殺人,這個男人也沒了那麼多敵意。
于是他就多了個忠實聽眾。
凱因。
男人這麼稱呼自己,據說是他在樂隊里的外號。
至于他真名叫什麼,誰都不知道,他說他不想要了。
再后來,凱因也給空母棲姬起了名字。
絲麗奴。
據他說這個典故來自于某一部中古漫畫。
空母棲姬覺得這名字挺好聽的。
音樂是個好東西。
它可以足夠的傳遞感情,而這就是人類產生的文化精髓。
某一天,絲麗奴來海邊找凱因的時候,他沒有彈琴。
至于凱因為什麼有那麼多空閑時間,誰也不知道。
他的嗓子為什麼是那種非人的難聽,她也沒問。
不知道說什麼,她就哼起了凱因彈的曲子。
凱因也沒說什麼,只是抬眼看著她。
不知不覺,他也拿起了吉他。
……
“絲麗奴……名字還行。我就這麼稱呼你了。”
酥脆的豬排和旁邊的小菜讓人食欲大開。
“那你呢?我大概也不是第一次見你。”咽下一口飯后,絲麗奴轉過頭看著旁邊的男人。
“水無痕。”
“嗯……好吧。”
“你最后離開那家伙了,不是麼?”水無痕道。
“我曾經以為那是正確選擇。”絲麗奴道。
“只怕未必。”
……
凱因流血了。
沒有什麼其他原因,只不過是吉他崩了弦。
對于一位吉他手,這是常事。
沒被琴弦割過手,別說自己彈過吉他。
然而絲麗奴卻嚇了一跳。
“……很疼麼?”
“黑管惹(習慣了)。”
凱因嘴里含著指尖,說話並不利索。
“好吧。”
絲麗奴莫名感覺胸口有些疼。
不同于以前戰斗負傷,而是從內到外的某種痛感。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
眾多僚艦在艦娘炮火之下粉身碎骨,特混艦隊被水無痕狼入羊群的屠殺,都沒能讓她心痛。
現在只因為凱因受了這麼點小傷,她竟然心如刀割。
——這是不可能的,自己一定是壞掉了。
——因為他?
——因為他。
——因為他!
只要……
地獄貓剛浮起一點,就被絲麗奴按了下去。
——沒有必要因為這種事殺他,他沒有錯。
——可是為什麼剛才那一瞬間對他起了殺心?
——不。
……
“然后你就不辭而別了。”水無痕一直在聽故事,一口肉嚼了快一百下才咽下去。
“我不離開,他就會死。”絲麗奴夾了塊鰻魚。
“那你回來干什麼?別告訴我就為了趴那儿挨揍。”
絲麗奴的頭稍抬起了一點,視線從飯盒轉向地平線。
“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只是想再見他一次。”
“結果人沒見著還來了場全武行,你圖什麼呢?”
絲麗奴的臉部肌肉放松了。
“如果是人類的話……會對那些人表現出憐憫吧?只要我自己是人類,會不會就不那麼想殺他了?”
“如果是人類的話,那時候的心情很大可能是怎麼干死那幫家伙都不算完。”水無痕道,“抱歉,我不能說你是人……你只是恰好像人罷了。”
“……”
“你只是認為人類該像這樣……不,不,不,人類比你想的復雜多了。不是刻意的表現什麼,否則你都是在模仿人類罷了。不是發自真心,只要還在模仿,我就不能稱你是人類。”
筷子在絲麗奴手里斷了。
——木頭本來就不能跟深海棲艦的力量抗衡。
剛要說什麼,水無痕的電話響了。
天海氣急敗壞的聲音就算不開免提都能聽見。
“我操,大哥,你在碼頭干什麼了?!”
“怎麼了?修理了几只蟲子而已。”
水無痕是邊吃邊說的。
“那個主任還跟你在一塊是不是?!”
“對啊,我們吃便當呢。”
“別他媽吃了!那幫孫子報警了,一會儿軍隊就下戒嚴令全城搜捕你們倆!他們把你當深海棲艦了好麼!”
“當就當唄?讓他們來啊。”
“親爹!祖宗!你是我祖宗行麼!城里可不是軍港,你跟這儿開殺戒那可就真鬧大了!”
“看你那德行……好吧好吧,我盡量不殺人,你不用說了。”
不再聽天海說話,水無痕又把電話掛了。
絲麗奴一臉無辜的看著他。
“怎麼了?”
“沒什麼,總有些嫌自己活得太長的蠢貨。”水無痕道。
城里最大的酒吧的老板是個高挑的女人。
名字叫真琴,起碼天海這些熟客都是這麼叫的。
大概三四個月前,她這儿招了個新店員。
自稱端盤子打掃什麼都能干,晚上還能彈琴伴奏。
能干是真能干,只要別開口。
他的聲音會讓人渾身不適。
嗓子在戰亂中受過傷,所以聲音很難聽。那家伙是這麼說的。
說實話,這個自稱凱因的男人長得還不錯。
他自稱本來是要死的,但現在在等一個人,所以不死了。
——至于什麼人能讓他等,真琴並沒興趣。
這種聰明能干物美價廉的人她可不嫌多。
凱因從沒說過他的家人,真琴也沒問。
人總有不想說的事,再說這年頭家庭殘缺實在是太正常了。
今天跟往日一樣平常。
打掃店面,加滿啤酒,備好菜,然后在晚上開門之前正好可以看會儿電視。
——我真的好愛你好愛你好愛你。
——你無情無恥無理取鬧。
每次在言情片里聽見這些台詞,真琴都忍不住笑。
尤其是那些只要把人名換一遍就敢號稱出了新作的東西。
但她還是看的樂此不疲。
也許她自己都不承認,她在心里其實期望著世界上還有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
結果那几滴鱷魚的眼淚還沒擠出來,電視劇就被强制掐斷了。
原本說著激昂慷慨催人尿下台詞的女演員一下就變成了機械語速的主持人。
“現在插播緊急消息,有兩只姬鬼級深海棲艦進入城中,請各位市民待在室內,緊閉門窗不要外出……”
真琴從高腳椅上跳了下來。
看著航拍畫面,她先點了一根卡碧。
深海棲艦的美貌是足以讓她一個女人嫉妒的。
其中一個扎側馬尾的她記得叫空母棲姬,另一個白長直以前新聞沒有報道,但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該說玫瑰總是帶刺麼,她心想著。
“凱因!過來幫我把店門鎖上!”
沒有應答。
琴聲沒聽見,男人也不是聾子,明顯不會聽不見她的聲音。
“你小子搞什麼……”
推開后廚的門,香煙過濾嘴差點被真琴咬斷。
凱因已經不見了。
對外的窗戶大開著,就像嘲諷臉一般對著真琴。
凱因相信自己不會飛。
但是現在他漂浮在離地几米的地方。
地面上有三個人。
絲麗奴,他的唯一。
一個白發女,從未見過。
還有一個躺在地上滿臉是血的家伙。
……這不是自己麼?
這真的不是自己麼?
長相完全一樣……
“哦……看來是活不成了。”
凱因聽不懂白發女在說什麼。
剛才城里都戒嚴了,于是他抄僻靜小路,瘋了一樣往電視里說的位置跑。
一定是她,那種淡然的神情凱因只在絲麗奴臉上見過。
嗓子意外受傷之后,也只有她是自己的聽眾。
然后就是……
絲麗奴跪在地上。
兩行紅淚順著臉頰流下,滴在凱因胸口。
淚和血已分不清。
水無痕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為什麼要哭?”
“……很痛。”
“胸口?”
“嗯。”
如果一開始就去海上,可能這種事就不會發生。
海上會遇到艦娘,而他不想跟朋友的部隊動手,水無痕是這麼說的。
結果兩個人東躲西藏了半天還是碰上了一個小隊的陸軍。
對方舉槍,絲麗奴下意識的放出了艦載機。
一番交火之后,地上多了几具屍体。
如果能靜下心交談,他們也許就不用死了,她想著。
當然她現在也明白了,有時候交流才是世界上最困難的東西。
結果就是,看見多出來的那一具屍体,她大腦整個空白了。
凱因像是塊破抹布一樣靠在牆邊。
身上穿了好几個洞,不知道是彈片還是子彈。
至于是誰把他打成這樣,也沒有定論。
是他們。
不然凱因根本不會變成這樣。
報仇。
滅了他們。
然后……
“走吧。一會儿他們派艦娘來就走不了了。”
水無痕的聲音還是很遙遠。
“我不走!”
猛地抬起頭看著水無痕,絲麗奴覺得現在的表情應該和以前很相似。
“走或者不走,無論你怎麼選,我都尊重。”水無痕道,“不過打起來的話……我不保證他能留下全屍。”
絲麗奴看看他,又看看凱因。
“我……”
“自己權衡,我不會給你做決定。”水無痕道,“說實話……你現在真正像是個人了。”
絲麗奴俯下身子,將凱因橫抱了起來。
……
水無痕終于停止了笑。
“我不需要你付出什麼,你付出什麼對我都沒用。”
絲麗奴沒說話,只是輕嘆了口氣。
“別擺出那種臉……拿著。”
水無痕牽起絲麗奴的手,把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塞給了她。
是一架地獄貓。
“力量不夠,只能做到這些了。他的靈魂就在里面。離開人類社會,永遠別再回來。”
絲麗奴一開始還微微張著嘴,然后嘴唇慢慢現出一個可愛的弧度。
臉上的血淚還是沒有干。
“謝謝你……再見了。”
“再也不見。”
目送著絲麗奴消失在地平線上,水無痕也輕出了口氣。
喀喇一聲,他后腦勺被頂了一把上膛的手槍。
“一直在偷看?事先提醒一句,就算我變弱了,也不代表你變强了。我仍然一只手就能宰了你。”水無痕根本沒回頭。
“你對她,這是作為神的憐憫?”賢治問道。
“不,是作為人類的敬佩。”水無痕道。
“你說完了?”
“你倒是開槍啊。”
沒有任何反應。
“有點人生目標挺好的,至于能不能實現就看運氣和機遇了。我項上人頭等你來取……只要你有那個能耐。”
看都不看賢治,水無痕徑直走了。
“你別這麼輕視我!”
賢治看著水無痕的背影,一下把手槍摔在地上。
沙子崩的到處都是。
他的食指仍然是僵硬的。
時光流轉。
宇宙狹縫中擺了張圍棋盤。
至于人,只有水無痕和一個老牛仔。
“你已經想了几個小時了。”諸星團道。
“別催我……去二六。”水無痕落下黑子,“我一直不知道,當初我做的是對還是錯。”
“入八三。” 諸星團道,“錯,又錯在哪儿了?”
“凱因雖說還算活著,但也沒法再彈琴了。”水無痕道,“對他那種人,沒了音樂豈不是比殺了他還難受?他們兩個未來又會怎麼樣?”
“你就沒回去看過?”
“沒有。我離開那個地球已經將近五百年了,一直沒回去過。”水無痕道,“倒不如說,是我不想看見他們感情破裂的可能。”
“這倒的確是人類的回答。”諸星團接著水無痕落下一子,“你又輸了,三目。”
“人類……那我還真是謝謝你了,老頭。”水無痕笑道,“變個規則吧。”
“哦?”
“換五子棋。這次一定要贏你一把,不管是玩什麼。”
(完)
【縛靈】
之前她還是能聽見吳港的海潮聲,但現在什麼也聽不見了。
三個姐妹全數戰死,就剩自己被像垃圾一樣泡在水里。
再后來,那就是她見過最后的風景了。
她下一個聽見的聲音是空調。
十分單調的出風聲成了房間里唯一的音源。
這里是造船廠車間,她這麼想著。
然后她睜開了眼。
——又是陌生的天花板。
等等,眼睛?
自己明明是戰艦,哪里來的眼睛?
下意識的一抬胳膊,病號服袖子就滑了下去。
手。
腳。
身体。
現在的自己成了……
人類。
“高速戰艦榛名,在此著任!您就是提督嗎?請多多指教。”
提督看起來像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雖說身材消瘦,但臉上多少有一點嬰儿肥。
而且簡直像個女孩子。
“嘛,該說請多指教的是我,鎮守府第一艘戰艦。我是提督秀吉。”
對于秀吉來說,鎮守府才剛剛起步。
跟自己某個戰果顯赫的貧嘴師兄一比,可以說什麼都不是。
十几艘驅逐艦,三艘輕巡洋艦,外加榛名這個唯一戰艦。
不過万事開頭難,秀吉相信只要足夠勤奮完全不會輸給師兄。
類似于什麼錄音機或者收音機的東西,榛名完全沒找到。
沒錯,那場戰爭已經結束快一百年了。
當年昂貴的設備已經淪落到除了古董收藏者沒人會感興趣。
秘書艦吹雪給了她一台智能手機,但榛名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用。
讓驅逐艦教自己,固然是很不好意思,但現在只能這樣。
今天沒有月亮。
手機里還在放著音樂,是軍艦進行曲。
榛名一個人跪坐在地板上,手里只有一把小刀。
刀刃抵住手掌,閉上眼睛,猛一用力。
接著,火辣辣的疼痛就傳到了大腦。
鮮血把指縫染得一片斑駁。
刀子也無力的落在地上。
雙手捂住臉,榛名肆意的哀哭著。
完全不在乎臉被血和淚弄成了什麼樣。
艦娘。
提督是這麼稱呼的,自己再也不是戰艦了。
秀吉靠在門外的牆上,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當然,榛名沒看見這些。
她又看見了當年的觀艦式。
從天皇到士兵,所有人都那麼自信滿滿,仿佛自己就是世界中心。
國家散發著朝氣,這再好不過。
但再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鮮活的生命都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那些靈魂縮在地獄的一角,當年神采奕奕的雙眼已經不在,黑洞洞的眼眶流著紅色的液体。
也許是朝氣太盛,這個國家最后燒毀了自己。
——只剩她還活著,以某種不同的形態。
這時候,榛名寧願自己從來沒當過什麼武勛艦。
驀然,窗外哢嚓一聲巨響。
榛名下意識的跳起來,展開艦裝進入了戰斗態勢。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除了雨點一滴一滴砸在窗上。
——只是打雷而已,榛名無奈的搖了搖頭。
今天是多云轉晴。
演習場上,兩支隊伍正打得熱火朝天。
“好的好的,poi打得好,欠雷就是雞……”
“師兄……一點都不好聽,你能不能別唱了。”
岸邊,秀吉有點苦惱的側頭看著身邊披著軍裝外套一臉流氓相的男人。
“八戒,讓我帶隊伍來跟你演習訓練一下姑娘們的可是你啊。”流氓道,“我閑著沒事,那就客串一回專業解說唄。”
“你能不能別叫我八戒了。”
“我覺得跟沙師弟一比還是八戒可愛,難道我當師哥的還得叫你猴子?”
“好了,我跟你說正事呢。”
“那你說。”
聽完秀吉的敘述,流氓的臉色稍微凝重了一點。
“艦娘是什麼?你覺得你有概念麼?”
秀吉捻著袖子,閉了半天嘴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流氓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否認她們中某些人很會隨遇而安……但對于另一些人,她們是被束縛在過去的幽靈。”
榛名在鎮守府已經上任一個星期。
秀吉連1-4都沒打到,也沒有她的上場機會。
結果這天秀吉來找她的時候,她還以為要出戰。
然后提督直接看見了她的小筆記本。
“哆啦A夢,柯南,美國隊長,火影……”
一項項看著本子上寫的東西,秀吉似乎想笑,但並沒笑出來。
“不,榛名沒關系的。”榛名的臉轉向一邊,似乎還有點紅,“只是想……多學習一下這個時代。”
“學友,爽哥,黑槍,白學,星際老男孩……這都是誰教你的……”
“是您的師兄,他真是個很博學的人呢。”
“嗯……算了,我是有正事來找你。”
雖說心里把那個缺德鬼罵了几十遍,秀吉卻並沒表現給榛名看出來。
——出倒是坐實了,但是沒有戰。
跟秀吉從城里的商場出來的時候,榛名已經徹底換了一身行頭。
休閑女裝外套,短裙,褲襪,小皮靴。
如果不說,還讓人以為這是隔壁的女大學生。
“好的,然后再加上這個……”
秀吉離開了几分鐘,回來時手里多了個絨布盒子。
將盒子里的東西戴上的時候,榛名覺得脖子微微的有點沉。
之前她還沒有過戴首飾的經驗。
那是個船錨形的項墜。
——該怎麼做?
事實上,她還挺喜歡這身衣服。
雖然怎麼穿怎麼別扭,當年也沒見過。
“這裙子是有拉鏈的。”
從外套側面伸進手去,秀吉把拉鏈向上一提。
剛好合身。
榛名稍微有一點臉紅。
“……抱歉。”秀吉也意識到自己干了什麼。
“沒關系,提督真的很溫柔,對榛名這麼在意。”
秀吉尷尬的笑了笑。
“因為是榛名啊。”
逛街,看電影,吃飯,約會的標准流程。
除了有些閑得無聊的男人把他們兩個當成了姐妹逛街上來搭訕,就沒有其他風波了。
據師兄說,他有個朋友也是偽娘,但把那家伙當成女人的全都死了。
雖然秀吉覺得殺人這事儿不太可能,不過他還是很希望把這群男人徹底教訓一下。
——現在是三點半。
回到鎮守府也不會太晚。
等車的時候,榛名又看了一會儿手機。
涂紅的指甲在屏幕上輕輕划著。
其實這個顏色跟衣服並不搭,秀吉暗自吐槽這幫教榛名化妝的驅逐艦的審美。
他只走神了几分鐘。
接著,他就聽見了榛名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榛名右手拇指的指甲已經裂了,看起來是用力過猛按在了手機邊緣。
“你要小心一點啊!讓我看看……”
秀吉想看看榛名的手。
然而他的目光被另一樣東西吸引走了。
那是手機屏幕上的新聞。
准確的說是則訃告。
一個稍微有點名氣的老頭子的訃告。
再看榛名,眼睛里連神采都沒了。
兩人已經轉移到了街邊的長椅上。
秀吉並不擅長跟女孩子打交道。
尤其是現在這種情況。
如果榛名在哭,他還可以安慰。
然而這面如死灰不哭不笑的狀態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現在秀吉后悔了。
他覺得自己當初應該跟師兄那個風流成性的家伙多學點。
現在必須說點什麼。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榛名的眼睛還是低垂著。
“知道。我還知道他那年才二十歲,離開我的時候他哭了。”
“……原來如此。”
榛名抬起了頭。
陽光照著她的臉,膚色十分健康。
“好像只有它沒變過。”
“什麼啊?”
秀吉順著榛名的目光看去。
結果除了被陽光刺的睜不開眼,什麼都沒看見。
“是太陽。”榛名道,“那個時候和現在……只有它沒變過。”
“但是……”
“不用擔心,提督,榛名沒事。”
然而榛名這個雙眼無神的狀態,再傻的人都不會相信她沒事。
“對不起……我還是太不成熟了。明明有那麼多想說,但什麼都說不出來。”秀吉道。
“沒關系,是榛名讓提督困擾了。”榛名稍微往秀吉的方向挪動了一點,“我早就該明白……但卻一直在逃避。”
“我和鎮守府的所有人都會陪著你的。”
“嗯,提督,謝謝你。”
事實上說出這種話,秀吉自己都不信。
想起數次九死一生的師兄,他都不知道自己以后會怎麼樣。
肩膀有些沉。
榛名的頭已經靠了上來。
“一會儿就好……到明天,榛名就會變成以前的榛名了。”
“……嗯。”
秀吉沒再說什麼。
他突然想起了師兄當初告訴他的話。
——雷神能回阿斯加德,班納忙著四處救人,鋼鐵俠家大業大,鷹眼黑寡婦屬于神盾,而隊長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艦娘該屬于哪個時代,誰都沒有答案。
秀吉稍稍抬起了頭。
今天陽光明媚。
(完)
【怪物】
“你他媽把我這儿當奧特警備隊還是MAT了?!老子這是鎮守府,不是給你們解決鬧鬼的偵探事務所!”
天海猛一扣電話,端起面前的綠茶喝了一大口。
“世間如此美妙,你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麗奈坐在沙發上,斜眼瞟著天海。
“那他們別什麼事都來煩我啊?福山那邊連著出車禍,交警都說鬧鬼來跟軍方聯系……當咱們手底下都是犬夜叉他老婆啊?”天海往轉椅上一坐,“要不這樣,你讓你老婆拖上那仨妹妹再讓那個叫南風的端兩盤咖喱應援一下來場演唱會,人民讓她們傻得開心了也就不瞎想了……”
“這話我可不能當沒聽見。”麗奈道,“你說誰老婆傻呢?”
“不服單挑,我現在未必打不過你!”
“你倆可以了。”白木沒敲門就走了進來,“上面已經下命令了,你是管技术的,這事全權交給你。”
“行行行,大家已經研究決定了,我謙虛也不行是吧?說白了不還是有種欽……哎呀!”
天海一句話沒說完,水無痕就從屋頂掛了下來,輕巧的穿過窗戶翻進屋里,左手直接把他的腦袋按到了桌子上。
“欽?欽什麼啊?你想親誰的屁股不成?”
“操……欽定,親腚,管他是什麼呢,再下去是不是扶老奶奶過馬路都得我管,我可賠不起那錢……再說你們倆,一個不敲門,另一個直接不走門……”
鑒于腦袋被按在桌子上,天海呲牙咧嘴的表情沒人看的見。
“你這家伙……能不能不要讓新銳輕巡干這種工作!”
天龍把一大摞紙往桌子上一拍,上面几張差點滑了下來。
“誰讓我出去第一個看見的是你,被抓壯丁算你倒霉。”天海道,“我開始干活了,你該干嘛干嘛去就行。”
“那我真是太謝謝你了啊!”
砰。
門上的玻璃讓天龍關門這一下 都震了三顫。
“行行行……佛山個個都是黃飛鴻,福山個個都是北斗星司……別的不說交通肇事真是一把好手……”天海干笑了兩聲,把那一堆資料拖了過來。
大部分車禍都是發生在福山靠海的一個區域。
而且根據附近居民的說法,司機都不見了。
肇事逃逸不奇怪,不過類似的車禍已經發生十几起了。
如果說全都跑了路,似乎也不太可能。
天海不打算帶艦娘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都沒搞清楚,那些長槍短炮也不適合往市區帶。
所以這天晚上他一個人騎著摩托去了。
結果他剛到地方就接到了瑞鶴的電話轟炸。
——手底下的研究員都不是戰斗編制,帶多了反而礙手礙腳。他這麼解釋著。
不過他這個妹妹明顯不會對這種回答滿意。
看車禍的散布地點,不過一平方公里的面積。
面積不大,大概天亮之前就能回到鎮守府。
說真的, 天海對突發事件並不非常擔心。
千陰和手里的槍永遠是最可靠的。
車停在了一家店面門口,招牌上寫著千鶴居酒屋。
對于沒吃晚飯就出門,天海后悔了。
除了雞肉串和炸豆腐之外,他還點了兩壺酒。
雖說是個人都知道酒駕等于作死,但要是說他今天不緊張,也是假的。
店里除了天海只有包著頭巾的老板娘。
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看起來屬于最喜歡跟人聊家長里短的類型。
“老板娘,今儿可夠閑的。”天海喝了口酒,沒話找話似的開了口。
“你不是本地人吧?這事儿都翻天了。跟活人爭就罷了,現在死人都得來插一杠子……”
“您可別嚇我,我得說我從小就最怕那些什麼妖啊鬼的……當時是我一不聽話我媽就講鬼故事……”
“不是嚇你,小伙子。”走了几步,老板娘在天海旁邊的椅子坐下,“這事儿有几年了。”
“咱這搬回來也就六七年吧?再往前這一片跟深海棲艦打的那叫一個熱鬧。——這壺酒麻煩您再燙燙。”
老板娘也不含糊,直接拿了兩個燙酒的深瓷碗來。
“也不瞞你說,自從搬回來附近就一直聽到小孩哭,這几天更是要命,一哭就出車禍。好好的開著車,結果不是撞了電線杆就是牆。一會儿你吃完了啊,千万趕緊回家。這生意啊……真是沒法做了。”
“我還聽說這出車禍的人是一個都沒抓著,這是碰上什麼了跑這麼快?”
“哪儿是跑啊?除了血,什麼都找不到……都說這是讓鬼給吃了……”
一點酒從天海嘴角漏了出來。
“這也太嚇人了吧?”
塞了一肚子的不健康食品,天海終于准備開始今天的正經工作。
浣熊市,寂靜嶺,皆神村,剛進到這個街區他腦子里就蹦出了這几個名詞。
除了路燈,沒有別的光源。
房子倒是還有几間,不過窗戶都是一片漆黑。
雜草有半人高,明顯是多年沒人處理。
除了兩三條公路,其他位置看起來根本沒有活人。
都不用通知警察拉封鎖線,別人自己就被嚇得不敢來了。
所有的車禍都發生在夜間。
也就是說大概很快就能碰上些奇怪的家伙。
几杯黃湯下肚,天海渾身發熱,索性拉開拉鏈,讓海風灌進懷里。
“哥哥……是你。”
“什麼鬼?!”
腦子里突然響起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這世界上會叫天海哥哥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不在這里,另一個也不該在這里。
環顧四周,只見一個單馬尾小女孩在拐角一閃而過。
“紫苑?!”
那種粉藍色連衣裙,天海最熟悉不過。
十年前,那是他妹妹最喜歡的款式。
十七歲的自己總是嘲笑她衣服難看,但過了好几年才知道這究竟有多愚蠢。
就算想跟她道歉,也不會再有機會了。
沒錯,紫苑十年前就死了。
所以現在——
天海第一反應就是追上去看看怎麼回事。
結果他的左腿硬是沒拔起來。
兩個小男孩已經抱在了他腿上。
“大哥哥……你不想來玩嗎?”
“去你媽的!”
一下把兩個小孩踢開,天海追著紫苑就跑了出去。
“不來玩嗎?”
“來一起玩吧!”
“不用再離開了……”
——去你媽的。
天海發誓他最恨的就是熊孩子。
所以當他看見一群小孩擋住面前的時候直接拔了刀。
“都給我滾,這玩意儿認識吧?”
“沒有關系啊。”
“大哥哥留在這里就好了。”
“為什麼要跟那些壞蛋在一起呢?”
夜黑風高的時候,一群小孩向你逼近,不說嚇人,詭異是足夠了。
——少廢話。
天海閉上了眼睛。
沒有捕捉到腦波。
他們並不是人,甚至沒有生命。
所以沒那麼多心理壓力——
“滾一邊去!”
按下開關,一刀揮出。
——確實是切開血肉的手感。
“你別想走!”
天海才不想考慮什麼。
那家伙絕不會是妹妹。
如果妹妹沒死,應該和瑞鶴一樣是十七八歲的年紀。
那個十歲小女孩絕不可能。
抓住她,問清楚她到底是誰——
頭有點暈。
“所以我他媽最討厭熊孩子了!”
又是兩刀。
然而這群儿童外表的家伙根本殺不完。
砍掉一個,就會又出現兩三個。
但如果不砍,這群長得跟咒怨里一樣月經不調的熊孩子都不知道會把他怎麼樣。
所以——
“哥哥……你不來的話,我就要走了。”
“你不是紫苑!”
那個小女孩的聲音只會讓天海火大。
一刀。
兩個小男孩從暗處衝出,跳起來抱住了天海手臂。
一刀。
視野里都是小孩。
一刀。
剛才的臉還是蒼白,現在已經成了紅色。
一刀。
不,這紅色是——
一刀。
紫苑還在前面。
一刀。
然后……
天海的腦子快不能思考了。
眼前閃著些奇異的光點。
至于具体是什麼樣子,他沒法描述。
用不上力氣。
手在顫抖。
刀握不住了——
當啷一聲,千陰自由落体砸在地上。
天海的膝關節也再不能支撐身体。
“睜大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這是你妹妹麼?!這是人麼?!”
跑出去將近二十米的紫苑一下子到了天海面前。
她的脖子被一只手掐著。
那是水無痕。
哢嚓。
那聲音讓天海牙根發酸。
紫苑的腦袋已經被擰了下來。
她臉上沒有痛苦。
脖子的斷面犬牙交錯,但就是沒有血。
“你……”
天海說不出話了。
水無痕手里哪還有什麼紫苑的頭。
她已經化成了一灘爛泥落在地上。
這不是自己妹妹。
然而看著她五官徹底融化,天海還是有點想吐。
但他連嘔吐的力氣都沒了。
天海的身子開始慢慢前傾。
還沒倒在地上,水無痕的右臂就接住了他。
“我再晚來一步,你是不是要被這刀吸成人干了?”
“哇!!!!!!!!!!”
那是嬰儿的哭聲。
沒有什麼方向,就是四面八方響起來的。
路面也在開裂。
大量果凍似的東西突然從四周涌出來。
沒几秒鐘,它就堆得比天海還高。
目標是他們兩個——
“該死!”
水無痕猛一抬腿,地上的千陰被勾到半空。
左手一把抓住刀柄就是四五下連劈。
那些東西退卻了一下。
抓住一瞬間的機會,水無痕卡住天海的腰,雙腿猛一用力。
兩人落在了旁邊二層空屋的房頂。
四周的哭聲仍未消散。
那些膠質浸滿了街道,已經和院牆一個高度。
有只不走運的流浪貓受了驚,從牆頭掉了下去,接著就在膠質里化的只剩白骨。
又過了兩分鐘,連骨頭都不見了。
“老天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海抬起眼皮,這似乎就把他的精力用光了。
“老天爺就在這儿,他說他什麼都不知道!”
水無痕說著就把天海的手機摸了出來。
按下呼叫鍵,對面的聲音讓天海莫名有點安心。
“提督?這里是明石。”
“我是水無痕,聯系醫院准備應急血液,天海受了傷,很重。”
病房外的走廊並不明亮。
一共六盞燈,其中有兩盞滅了。
“他失血很多,已經接近了全身血液百分之三十,再慢一點就沒命了。”麗奈往椅子上一坐。
“脫離危險了是吧?”水無痕扶著額頭,腦袋深深低著。
“還得觀察一會儿。我就不太明白你是怎麼一下從福山跑回吳鎮的。”
“你理解成瞬移就行了。”水無痕道,“雖說不是不能用……我這個身体狀況你們都知道,現在頭疼得很。”
“哥哥……他到底看見什麼了?”
瑞鶴靠在牆上,眼淚已經滑到了嘴角,她下意識的擦了擦。
“一群小孩。還有……他親妹妹。”水無痕道,“他差一點就被那堆果凍消化了……這事儿絕對有問題。”
“那個叫紫苑的孩子麼……剛才哥哥也一直在無意識中叫著這個名字。”
“我們換個地方接著說吧,他需要安靜。”麗奈道。
“好吧。”瑞鶴回過頭,向病房里又看了一眼。
天海身上接著血袋和呼吸機,還是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
微風習習,學校旁邊的小花園在陽光下更是絢爛繽紛。
如果不把里面站著那群半大小子算進去的話。
一邊兩個,另一邊六個。
遠處籬笆牆下還躲著一個小女儿。
“好啊?聽說你們誰家的小輩在學校掀我妹妹裙子是不是?行,大爺我不欺負小孩,就收拾你們這群管教不嚴的哥哥!”天海左腳往前踏了一步。
“大驚小怪什麼啊?八九歲的小孩什麼都不知道,朋友你不用這麼上綱上線吧?我可是都教訓過他了。”
說是這麼說,不過領頭那個拿棒球棍的黃毛臉上的笑容明顯證明了他沒當回事。
“不跟小孩上綱上線……你知道你這傻逼言論制造了多少熊孩子麼。”天海道,“森田,看起來談不攏了,怎麼著啊?”
“你要真覺得能談攏還叫我來?”旁邊森田抱著胳膊,雙眼眯成一條縫。
“就這麼回事!”
話音未落,天海前衝兩步,飛起一腳踢在黃毛褲襠。
接著一條自行車鎖從他袖子里滑出來,直接一下抽在了旁邊一人臉上。
對方明顯是沒想到天海會突然襲擊,等這幫家伙反應過來,他就占不了便宜了。
一個人從背后抱住天海,另一個掄起拳頭就衝他的臉猛揍。
天海雙腳齊出,把那個揍他臉的家伙踹的一個趔趄,同時借勢一低頭。
砰地一聲,后腦沾了几滴溫熱。
森田已經一個鞭腿踢中了天海身后那人的臉。
“默契,伙計。……你媽賣批!”
森田向前倒了下去。
軟鎖越過森田,砸在了他后面一個家伙的肚子上。
那人手里拿著黃毛的球棒,剛剛偷襲給了森田后腦勺一下。
趁那家伙彎腰,天海又給了他臉上一膝蓋。
同時森田在地上打了個滾,把最后一個人一腳勾倒在地,胳膊肘照著他肚子狠狠一砸。
“漂亮。”天海伸出手把森田拉了起來,“兩個干六個,咱也當回電影主角。”
“四個,被你偷襲那倆不算。”
森田身上全是土,腦后還被敲起一個大包,正呲牙咧嘴的揉著。
天海也好不了哪去,眼角嘴角都被打裂了,腫的像是招惹了馬蜂。
“打這麼多人我也虛啊,這卑鄙無恥的手段保不齊也得用那麼一星半點的。”天海笑道,“紫苑,咱回家,哥保證沒人敢再欺負你了。”
聽到這話,紫苑從籬笆牆下走了出來。
然而她還是低著頭。
“哥哥……對不起,我已經回不去了。”
“有啥回不去的?別瞎掰啊,一會儿回家路上給你買草莓蛋糕吃……”
“因為我已經死了啊!”
紫苑抬起了頭。
天海只看到一張皮膚青綠雙眼翻白的臉——
……
“紫苑!!!”
天海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接著眼前白光一閃,他又躺了回去。
枕頭是濕的,說不清是口水還是眼淚。
鮮血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身体,旁邊的心率監測單調的響著。
臉上有點濕,但手臂沉的死活抬不起來。
“媽的……媽的。該死,媽的。”
天海嘴角抽動著。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發燒,也是全身不能動。
只是那時候跟現在不一樣,不是一個人躺在病房里。
他不可能看見的是,門外瑞鶴和水無痕輕手輕腳的離開。
“我要進你們的檔案庫。”
水無痕自顧自打開天海的酒櫃,倒了小半杯白蘭地。
“這就算了,那是軍用檔案庫,你是外人。”麗奈道。
“那麼你去,找出那几年關于福山沿海的作戰記錄,我要看。”
“你這家伙能不能別這麼頤指氣使的!”
“你給我搞清楚立場,我要是真想硬闖進去還用問你?”
“你們夠了。”白木道,“我去做。”
“幫大忙了。”水無痕道。
“不過你得知道,就算你當初拼死去救紗紀,我現在仍然不喜歡你。純粹是因為你……”
“打住,我不聽廢話。”水無痕一口把酒喝干了,“你慢慢找,我去一趟福山。”
“福山?”麗奈揚起一邊眉毛。
“在白天看看那塊地方,順便把昨天扔那儿的車騎回來。”
說著,水無痕頭都不回的走了。
“我想揍他。”麗奈道。
“我也想。”白木嘆了口氣。
今天陽光明媚,但水無痕卻不喜歡太陽。
沒有任何其他原因,單純覺得陽光太過刺眼。
昨天晚上那塊凶險的地方現在什麼都看不出來,除了路面裂了几道縫。
那猙獰的形狀就像是被鈍刀子割開的傷口。
雜草。
泥土。
廢墟。
如果不是昨天晚上親眼所見,水無痕也只會認為這是個近似貧民窟的地方。
沒有任何異樣,涌出果凍的裂縫里面也只是普通泥土。
那個哭得像嬰儿一樣的怪物似乎找不到。
——白天不好找的話,水無痕完全不介意綁架一個司機逼著他晚上開車進來引怪物。
但是還有些疑點。
水無痕摸了摸鼻子。
一股子蜂蜜的甜香味彌漫在四周。
抬頭一看,不遠處是個年輕女人。
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這也讓水無痕看清了她的眼袋和黑眼圈。
說實話,長得還算不錯,不過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讓水無痕有點別扭。
女人開了口。
“妹妹,這里可不是讓女孩子亂逛的地方。”
聲音有些沙啞。
“我是男的。”
水無痕的手一瞬間握成拳頭,然后又一根根手指放開了。
宿舍里還是只有瑞鶴一個人。
托著腮坐在桌子旁邊,一根鉛筆已經在她手里轉了几十圈。
門規律的響了三聲。
“請進。”
瑞鶴最開始聞到的是粥的香味。
“……瑞鶴前輩!我托鳳翔小姐做了這個……您已經快一天沒吃東西了。”
——進來的是葛城。
“哦……是麼。”瑞鶴回過頭,臉上一片平靜,“就放那儿吧,然后讓我安靜會儿。”
“不行啊,不看著您吃完我是不放心的。”
“所以說不要對我用敬語啊!”
瑞鶴一下子站了起來。
葛城后退了一步,把手里的托盤放到了床頭櫃上。
接著她就被瑞鶴直接推到了牆角。
護胸被直接解了下來。
瑞鶴像是吸血鬼一樣舔舐著葛城的脖子。
她的手還沒有停止。
裙子。
上衣。
束胸——
“前輩……”
一句話沒說完,瑞鶴就吻住了葛城。
舌頭不講任何技巧的撬開了她的牙關。
兩人貼得太緊,導致瑞鶴胸骨有點疼。
可是她不在乎。
或者說,這正好可以轉移一下胸腔內的劇痛。
如果硬要瑞鶴用一個詞語形容葛城的身体,那就是光潔。
十五六歲的少女身軀,從鎖骨往下就沒有任何毛發了。
不知道是發育太晚,還是天生白虎。
舌頭順著葛城的鎖骨,一直往下舔。
她說不清這是什麼味道。
只要能讓自己沉醉就夠了。
葛城的雙腿猛地一抽動。
“前輩……等等……”
“原來你是第一次啊……”
瑞鶴的舌頭已經移動到了葛城雙腿之間,接著惡作劇似的一頂。
葛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張嘴張了五秒鐘才呼出一口氣。
“你……是這麼敏感的麼?”
舌頭停止了進犯,瑞鶴輕輕地一咬。
葛城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瑞鶴自己眼睛里也滿是淚水。
“所以,在我看來你該去買點化妝品和好一點的香水,不是在這個荒涼的爛地方亂逛。”水無痕稍微整理了一下領子。
“這味道你不喜歡嗎?”
女人的目光就沒離開水無痕的臉。
“不是不喜歡,是很討厭。”水無痕道,“你不怕鬧鬼麼?”
“沒有什麼鬼怪,這里只有人罷了。”女人道。
“如果我說我不是人呢?”
“那我們就都不是人了。”女人道,“嘛……我叫雪子。”
“水無痕。”
“有點奇怪的名字……不過無所謂了。”雪子道,“這片墳場……你應該不會是在這里散步。”
“的確是墳場。”水無痕道,“這兩天附近死了多少人?”
“你不像是警察,也不像是偵探。”
“我只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家伙。”水無痕道,“你也不會是個單純在這儿看風景的人。”
“我不是在看風景,只是在看人。”雪子道。
“那麼這里沒有人給你看,只有屍体,或許是屍体都沒有。”
“我承認。”
雪子走到了水無痕旁邊,一只手有意無意的掐著腰。
“你不怕死?”
“我現在就算是活著麼?”雪子斜眼看著水無痕,嘴角痙攣似的挑著。
“那就當我在跟屍体說話算了。”水無痕道,“我一向不認為讓孩子擁有力量是個好主意。”
“沒聽懂。”嘴角不再痙攣,雪子淡淡的笑了笑。
“我只是想證明我的一些想法。”水無痕道,“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這里死過不止一個小孩子。”
“人的生命是平等的,這里死過很多人,有孩子也是難免。”
“那這衝天的怨氣就有點奇怪了。我很好奇到底是多麼殘忍的死法讓他們痛苦成這樣。”
“如果想知道的話,你該去戰爭紀念館。”雪子道。
“可是我不想去,我最討厭那種環境!”
抓住雪子手腕,水無痕一下子把她胳膊反剪到背后。
“你干什麼?!”
“你身上有股腐爛的怪味……就算噴了這麼多香水我也能聞到。”騰出另一只手,水無痕按著雪子脖子,“再加上剛才說我是女人……我得跟你慢慢算賬。”
“你一定搞錯了什麼吧,這位小哥?”雪子聲音有些顫抖,但更多像是疼的。
“別裝傻了,昨天晚上我看見了你,你也該看見我了。”水無痕道,“不好意思,我沒被那堆爛泥消化掉。”
“那麼你想說什麼?”
“不是我想,是你該說點什麼。”水無痕眯著眼,“血肉和爛泥的味道……太影響食欲了。”
“難道我就不該在那里出現?”雪子道。
“你冷靜過頭了。”水無痕道,“昨天看見那種東西,今天又被我這麼抓住,結果臉不紅氣不喘冷汗都不冒,脈搏還這麼穩定?”
“所以呢?”
“跟我到吳鎮守府走一趟……如果你真的無辜,也不會有什麼壓力吧,嗯?”
“軍方的人?那你管的是不是有點多了?”
“我說了,我只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
水無痕一腳把雪子踹了出去,接著轉身就是一劍。
他聽見了哭聲,而這哭聲他很熟悉。
傳來的觸感十分別扭。
不是切開血肉的利索,也不是斬斷骨頭那一瞬間的遲滯。
他切開的是一堆爛泥。
腳邊淋淋漓漓掉了不少膠裝物質。
吃了這一下,那堆暗紅色的東西接著就開始后退。
轉頭一看,雪子已經跑出了几十米遠。
水無痕手里還有一件破損的外套和斷了的項鏈,看起來是剛才把雪子踹出去時扯下來的。
房間里拉著窗簾,但瑞鶴還是擋著眼睛。
就像是不想看見任何光亮。
葛城就側躺在她旁邊,一直閉著眼。
她還沒從連續的絕頂中恢復過來。
瑞鶴咬緊了牙。
“我……還真是差勁啊。”
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胡亂把衣服一穿,在葛城頭上摸了摸就出了門。
她不想去看葛城的臉。
不管是什麼表情,她都不想看。
走到宿舍門口,她心跳加快了五秒鐘。
水無痕正靠在牆邊。
只不過現在這家伙可不像平時那麼瀟灑了。
全身都是爛泥,臉上和頭發也沾了不少土。
平時穿的皮風衣團成一團扔在腳下。
而且他身上那味道實在有點挑戰人類極限。
“所以……你是去了下水道里麼。”瑞鶴瞟了一眼水無痕。
“跟你哥學點好,別不留口德。”水無痕道,“你啊……是舒緩了一點,還是更空虛了?”
瑞鶴心口猛地一疼。
“跟你有什麼關系!”
“對對對……跟我沒關系。”水無痕伸了個懶腰,“身上臭烘烘的,我得去洗個熱水澡,那時候化驗結果也該出來了……不過,為了一個死人吃醋還跟自己過不去,值得麼?”
“無路賽!”
“那隨你便。”
水無痕看都不看瑞鶴,撿起風衣徑直走了。
瑞鶴看著他的背影。
猛然,她一拳打在了牆上。
淚水大顆大顆的涌出,根本止不住。
或者說她根本就沒考慮這些。
等水無痕進到會議室,他又從一個渾身髒臭的家伙恢復成了往日的裝逼老男人。
——如果不算他頭上包著那塊毛巾的話。
明石手里抱著一大摞紙站在牆邊,麗奈和白木坐在另一側。
“化驗好了沒?”水無痕伸了個懶腰,端起面前的熱茶喝了一口。
“要真讓我說,你搞回來那堆爛泥就像是某種單細胞生物結合体。”明石道,“無意識地消化吸收周圍的有機物,簡直就是……我不認為它是生物,但它確實有生物特征。”
“這個女人也靠一些手段查清楚了。”麗奈把項鏈放到桌上。
那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便宜貨,墜子可以打開,里面放著照片。
那是個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女和三個更小的孩子,兩男一女。
孩子都很可愛,然后那少女的臉分明就是個小一號的雪子。
“其實我都沒想到,這女人是老相識了。”白木道。
“你也認識她?”水無痕看向麗奈,“你們同學?看著她也不像個軍人。”
“得了吧,江田島可沒出過這種人。”麗奈道,“年紀比我還小點,可不知道做了多少年的皮肉生意……那時候有几個家伙,經常管不住褲襠里那東西,出去玩之后還拍了照片帶回來……”
“那時候麗奈是風紀委員,有一次抓住他們好一頓罵,也是那時候在照片上見過這人。”白木道,“然后就是福山沿海的軍事行動……”
“你先等等。”水無痕道,“這就有點奇怪了……雪子的行動太過可疑,而且那個怪物給我的感覺是在保護她……算了,你說你的。”
“起碼戰爭的前三年,這種沿海地區死了不少人。”白木道,“除了核彈,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往那里扔過,傷亡不少,不過基本都是我們這邊。你懂深海那些家伙。”
“我懂深海,不懂人。”水無痕道,“沿海的傷亡情況呢?一開始就不說了,后面能保證死的都是軍人麼?”
白木的臉轉到了一邊。
水無痕拿起項鏈,又看了看。
“那里還住著人?”
“老弱病殘。”白木咬著牙,“當人類失去生存空間的時候,所謂的愛就成了空話。”
“好吧,我懂了,安全區都是精壯青年,老弱病殘在交戰區頂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的深海棲艦苟且偷生……”水無痕把玩著那張照片,“我敢打賭,另外三個孩子已經死在戰亂里了……然后他們就變成了那東西。”
會議室死寂了五秒鐘。
這並不是震驚。
所有人心里其實都隱約有了那種可能,只是水無痕說出來了而已。
“制造幻象,然后捕食人類……就像是鮟鱇魚。”麗奈道,“可怕的家伙……”
“你說的我餓了,能讓鳳翔做點鮟鱇魚肝端上來麼。”水無痕道,“照以往的經驗推算,這幫孩子大概是在恨。恨的什麼我不知道。”
“唉,一幫孩子。”白木道。
“就因為是孩子,這事才糟透了。”水無痕道,“孩子有了超乎尋常的力量,那只會非黑即白的毀滅世界吧?”
“非黑即白?什麼意思?”明石問道。
“你覺得他們有善惡觀麼?我舉個例子,待他好的就是好人,否則都是壞人。”水無痕放下項鏈又喝了口水,“相對的,他同樣沒有生死觀,不知道死代表什麼,然后所有壞人都該死。明白了麼?而且這家伙……感覺它的憎恨可是擴展到針對整個成年人群了。”
白木愣了一會儿,一拳砸在桌子上,什麼都沒說。
“我們得做好万全准備……就像你說的,一旦發起攻擊,那家伙不會留手。”麗奈道。
投影屏幕上顯示出了街區地圖。
“一共九起事故,算上天海是第十個。”麗奈拿著電子筆,一個一個標記著地點。
“有規律麼?”水無痕三根手指捏起面前的魚肝壽司送進嘴里。
“按參謀部的分析,事故地點分布在以海邊一間破屋子為圓心,直徑三十米的半圓之內。”白木道,“說是司機都不見了也不對。還是有一個僥幸存活的家伙。”
說著,他打開了一個錄音文件。
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我都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怎麼了……那東西追在我后面,我就死命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跑到海岸的時候那家伙就不再追了,再然后我一直等到天亮……”
“直接說結論。”水無痕道。
“海灘離那個圓心不過六七米,如果那東西不追了,解釋不是很多。”
“怕海水,或者說,怕鹽。”水無痕看了眼明石,“是吧?”
“就化驗結果來說,鹽可以加速它的失水過程。”明石道,“還有,它体內含有各種有機物,非常易燃。”
“好的,我了解了。”水無痕道,“你們制定戰术,我只負責執行就行了。”
“你還真會甩鍋。”麗奈道。
“在這個范圍之外噴灑融雪劑,框住它的活動范圍防止逃跑,然后再用艦載機把鑽地彈打進中心,應該能直接把它連根拔起。”麗奈托著下巴。
“我挺佩服你們這技术的,那麼大的鑽地彈硬是縮成巴掌大還能裝那小飛機上。”水無痕道,“聽起來不難。”
“然而核心在那里只是種推測。”白木道,“到時候想必需要利用超聲波進一步校准。”
“也就是說把它引出來,不干擾你們的觀測。”水無痕道,“聽起來是我干的活。”
“我們需要航母在海上實行打擊。”麗奈道。
“加賀會處理這件事。”白木道。
“請等等!”
門開了,接著瑞鶴像陣風一樣走了進來。
“哭完了?”水無痕道。
瑞鶴沒看他。
“讓我去。裝甲,火力,視野,都是我更有優勢。”
“你確定麼?”白木問道。
“確定。”
“那你來吧。”水無痕道,“我跟你們兄妹倆搭檔過,相性更好。”
瑞鶴低下了頭。
“洗個熱水澡,再好好吃一頓,我們解決了這事儿。”水無痕道,“沒其他問題了吧?”
“有。”白木道,“你覺得,你把那家伙殺掉就能解決問題麼?”
“誰說我要解決問題了?”水無痕道,“那本來就不是我的工作。我只解決怪物,你們來解決問題……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那麼……到底誰才是怪物?”
“好問題,你自己思考吧。”
輕輕推了一下瑞鶴的肩膀,接著水無痕就跟著她出了會議室。
動身的時候還不到下午四點。
陽光被棉花糖似的云朵割成了很多片。
瑞鶴戴上頭盔,坐到摩托后座。
“這算什麼?發泄?還是說……”水無痕一擰鑰匙,把車打著了火。
“你別問了行麼。”
“那我覺得我還是找白木他老婆搭檔比較好。”水無痕道。
“好了。”
“你隨便說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我就帶你去。”
瑞鶴又低下了頭,捻著裙角。
深吸了一口氣,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沒關系,我可以等。那家伙就算多吃几個人對這次行動也沒什麼影響。”水無痕道。
“我求你了……路上我會告訴你的。”
“可以,上車。”
摩托在高速公路上一騎絕塵。
“也許……我們互相來說只是替代品,他失去了妹妹,我失去了姐姐。”
“我以為我們能填補對方……但是他今天……果然還是那孩子在他心中更重要。”
“我知道該怎麼做……可是我抑制不住心痛。你明白嗎?你不明白吧。”
“我明白我今天是不對的,就是控制不了。”
“就算現在,我的胸口還是要炸開一樣的疼。”
“所以……”
頭盔頂在水無痕背上。
水無痕還是穩著車把。
“我不發表意見……但是我真想給你一巴掌。”
“沒關系……你說還是打都可以,我受得住。”
瑞鶴的聲音有點悶。
“你這是欺負我受傷啊。”水無痕道,“知道我不會讓你受不住。”
“嗯。”
“逼著啞巴說話是麼?你把愛這東西當披薩了,越分越少麼?”
“難道不是嗎?!”
“你對天海和你姐姐又是什麼感情?對你的戰友呢?因為有了那家伙,就把你們之間的感情分走了是麼?”
水無痕感到瑞鶴抱著他腰的手臂收緊了一下,十指都陷進了他的皮肉。
“夠了啊!你能不能別像什麼都看透了一樣!”
“你多大?九十歲?一百歲?不好意思,我變成這副鬼德行都不知道過了多少年頭,怎麼會看不清呢。雖然拿年齡壓人真是非常low的行為。”水無痕道。
“可我還是很疼啊!”
“那不就對了麼?明白他在你心里的地位是好事……但你也別太過分了。”
水無痕加了一點速度。
燈紅酒綠。
推杯換盞。
不論海邊怎麼樣,市中心還是歌舞升平。
粉底,口紅,眼影。
絲襪,超短裙,再把領口稍微拉開一點。
雪子從來不會在白天開工。
她討厭太陽。
强光總讓她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東西。
小巷子里的廉租房,在正午太陽都很難曬進來,也是她住這儿的原因。
靠在門口,她點了根最便宜的七星放松心情。
然而透過煙霧,她看到了有點違和的東西。
年齡十七八歲,長長的雙馬尾,看起來是高中弓道部活動之后沒換衣服就離開了學校。
高中生出現在這儿,有點奇怪,但雪子不想去管。
然而她馬上就不能不管了。
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雪子下意識的回了頭。
接著嘴里的煙掉到手背上,自己被燙的猛一哆嗦。
昨天那個白發女就站在她背后。
——不對,是男人。
“哪儿都別想去……你今天晚上被我包了。”水無痕道。
“所以,他們倆這就跑福山去收拾那家伙了?跟我說一聲啊倒是……”
天海衝著牆側躺著。
麗奈坐在他床邊,輕輕攪著杯子里的咖啡。
“放平時你大概早就拍桌子了。”
“不想動。不想說話。不想吃飯。就這樣。”
“要聽個笑話麼?”
“我現在不能動就挺可笑的。”天海道,“我知道那是幻覺……就算這樣我也想再見她一面。”
麗奈又往咖啡里扔了塊糖。
這個房間非常整潔利索。至于理由可以有很多。
水無痕目光在房間各處掃了一遍,盤腿坐到了茶几旁邊。
“為什麼把我帶來這里啊?”瑞鶴跪坐在他旁邊,低聲問了一句。
“不用藏著掖著……對這事我還有些疑點要搞清楚,或者說我想驗證一下想法。”
從風衣內袋掏出項鏈,輕輕放在茶几上。
對面雪子的呼吸有些急促。
“你都知道了什麼?”
“很多,也很少。”水無痕道,“我想知道,那些出車禍的倒霉蛋是你引誘了他們,還是單純的不走運。還有,這些孩子到底是怎麼死的,你也應該知道。”
雪子又點了一根煙,把煙盒推向對面,結果被水無痕一下子推回來打亂了造型布局。
“他們為什麼去那里,跟這件事關系很重大麼?”
“不然我為什麼要來找你?罷了……我更想聽你回答第二個問題。”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我只想知道多麼痛苦的死法會讓他們變成這樣。”
“好吧……”
雪子猛地吸了口煙。
……
那個時候,雪子才十四歲不到。
家里四個孩子,她是最大的姐姐。
至于父母,她不知道他們去了什麼地方。
也許她知道,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她沒再去上過學。
任何一個正常人在家里三個孩子只能依靠她的情況下都只會去想方設法搞錢。
家里三個小家伙在社會意義上連人都不算。
父母不告而別,他們的名字甚至都沒被登入人口檔案。
送孤儿院的話,雪子又下不去手。
不過她很快就不再擔心這些了。
孤儿院已經滿了,雪子想不出多少孩子的父母在深海棲艦的炮火下成了肉塊。
或許那包含了自己的父母。
不過他們是死是活對自己好像已經沒什麼區別。
她不是不想帶著孩子們去安全區。
不過那地方也不是所謂的那麼安全。
那些怪物有航空母艦,整個福山市都在打擊范圍之內。
更何況她看見有几位老人被青壯年從安全區轟了出去。
人類已經沒有生存空間,也就不再知道愛為何物。
她不認識白木,但那時候兩個人的思想有那麼一瞬間的重合。
這樣他們也就只能在與深海棲艦的交戰區東躲西藏。
為了防備炮火,四個孩子在院子里挖了個簡易地窖。
雪子告訴他們,不能亂跑,否則很危險。
戰火中的人想搞點什麼物資通常不能使用平常的方法。
然而很不幸的是,雪子什麼都不會。
她還記得那個老男人。
在她第一次的時候,只能在腦子里把那張胡子拉碴的臉替換成某個自己憧憬的並不存在的學長。
而報酬是几聽肉罐頭。
再加上交戰區一些遺落的物資,四個孩子就這麼苟且偷生。
某一天,雪子又到安全區去了。
皮肉生意。
不得不說,這四個字的描述對現在的雪子各種意義上都非常合適。
一旦有情況就下地窖,情況緩和再出來。
雪子這麼說著,弟弟妹妹也都贊同。
結果自己挖的地窖成了戰場上最完整的土棺材。
深海棲艦來了。
空自的戰斗機也來了。
房子被徹底炸成了碎片,大量的建筑垃圾壓在地窖門上。
深海棲艦退走六個小時后,雪子剛涂好的指甲已經全沒了。
雙手鮮血淋漓,還在徒勞的扒著廢墟。
沒有別人幫她,因為這里沒有別人。
至于到底是誰活埋了孩子們,她已經不在乎了。
……
“大致明白了。”水無痕看著對方的臉,“生前受盡飢餓,死后捕食人類填補無法抑制的執念……我很抱歉。”
雪子完全沒有表情,除了臉色稍微有點暗。
“我不需要。”
對視了一分鐘左右,水無痕站了起來。
“我很抱歉。走吧,瑞鶴。”
雪子抬起了頭。
“你要把他們怎麼樣?”
“你說呢?”
水無痕走到了門口。
“你怎麼找到我的?!”
“在你身上放了點東西。”
瑞鶴似乎想說什麼,結果被水無痕直接拽出了門。
看著門關上,雪子猛一咬牙。
發狠似的扯開襯衫,又解開裙子。
把身上所有的包裹之物扯下來扔到地上,兩步就進了浴室。
衝在身上的水流相當燙,但雪子完全沒去擰水龍頭。
雙手抱著肩膀,頭在瓷磚牆上一下一下的猛撞。
天已經黑透了。
“接下來,我說的任何話你必須服從,包括‘跑‘,‘停‘這種。”水無痕道,“正面我來,你在海上觀測,等我撕開一個口子你就用艦載機丟鑽地彈,把它的核心從地里炸上來。——怎麼,不是不忍心下手吧?”
瑞鶴的左手捻著衣角,頭稍稍低著。
“……真的,為什麼會這樣呢?明明是……”
“沒有為什麼,像上輩子一樣,拋棄感情,干掉它再來問問題。”
一輛卡車在街區中兜著圈子。
融雪鹽均勻的撒到了框定的戰場輪廓。
“車里還有一些,如果你們需要的話盡管用,我就先走了。”繞了一個大圈,司機從車上跳下來,對著水無痕揮了揮手。
“謝了。瑞鶴,就位。”
瑞鶴白了他一眼,徑直走向海面。
有了雪子的敘述,定位更簡單了一些。
只不過如此厚的果凍,大概會抵消絕大部分鑽地彈的動能。
水無痕開始后悔為什麼自己沒帶一副耳塞來。
想起自己是人的時候,有一次國際航班買了頭等艙,結果坐的甚至沒有經濟艙舒服。
因為他后面不遠就是一對抱嬰儿的夫婦,那哭聲讓他根本無法入睡。
現在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哭聲根本沒有間斷。
他根本不想拔劍。
那種黏糊糊的膠質,砍進去只怕會減慢動作。
自己不怕被消化,可是偏偏不願再被弄上那麼一身。
躍上牆頭,再跳上屋頂。
然后是另一條街。
“超聲波結果怎麼樣?厚度減少了麼?”
“還沒有!計算結果是不能投彈!”
放出偵察機的瑞鶴才是真正掌控戰局的人。
為了這次作戰,她還專門向川內討教了夜偵的用法。
果凍還在一刻不停的追著水無痕。
“你吃這麼多會三高的吧?”一個前滾翻,水無痕拐到了另一條路上。
如果是以前,這種小角色大概會被自己用混亂之火燒成灰。
然而現在……
“注意點!雪子!她朝這邊過來了!”
耳機中瑞鶴的聲音有點尖銳。
“來的正是時候!”
——他根本不關心雪子為什麼會來。
但這確實幫了他大忙。
目標是北邊的街口。
那是平底鞋的聲音。
然后——
水無痕到了雪子身后。
右手卡住她的腰,左手長劍架在她脖子上。
果凍在離他一米的地方停下了。
果然有用。水無痕暗笑道。
然而他馬上就笑不出來了。
神不能理解人的行為。
人也不能完全理解人的行為。
也就是說,水無痕自己都沒想到雪子會用他的劍刃來對付自己。
鮮血直接噴到了果凍表皮上。
剛才雪子的頭猛一個橫向移動,劍刃就割開了她的頸動脈。
殺人如麻,對水無痕算是最貼切的描述。
所以他第一時間就確定,雪子活不成了。
那哭聲更凄厲了。
放開雪子還在顫抖的屍身,水無痕已經有了想法。
連續閃轉騰挪,他的終點是運融雪劑的卡車。
一劍刺進油箱,拔出來的時候上面已經裹了一層柴油。
口袋里摸出個打火機,水無痕順手晃著了。
烈焰包裹著劍刃。
劍柄滾燙,但水無痕還受得住。
“瑞鶴!准備投彈!”
凌空躍起。
順著牆頭猛衝,水無痕一下子就到了那房子的廢墟。
火焰劍垂直斬下。
果凍開始向四周分散。
對付它,火仍然是殺手锏。
當然,水無痕這一劍的目的不是殺傷。
聽到空氣被撕裂的聲音,他猛地向后方一退,接著拉起風衣下擺護住臉。
爆炸。
衝擊波。
熱浪。
長劍插進地里,水無痕全力穩住身形。
瑞鶴手里拿著一束野花。
扎著花束的是她的頭繩。
果凍已經沒了。雪子的屍体也被水無痕在那座廢墟倒上燃油點了火。
花被扔進了火中。
那成了這個時間唯一的溫暖。
“他們出生的時候……父母都起過名字吧。然而現在卻沒人知道他們叫什麼了。”瑞鶴聲音很低。
“沒有名字的怪物……啊。”水無痕道,“你還吃醋麼?”
“好啦……別提這個了。”
“那就不提了,回家吧。”
轉過身,水無痕哼起了歌。
旋律非常輕快,讓瑞鶴稍微有點生氣。
“你就不能尊重一下他們麼!”
“哦……你不知道這首歌。這曲子和歌手在我家鄉挺流行的。”水無痕道,“我只是覺得……很應景。”
“……那是什麼歌?”
“《止戰之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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