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
夜城下着大雨。
溶混着工业废气的雨滴在金属地面与高墙上叮当作响,让本就刺骨的寒风更加凌厉,回归大地的雨水要么汇聚到地上,顺着四通八达的下水道流入低语的浩瀚大洋中,要么在地面上覆着一层晶莹的薄衣,反射着变幻莫测的七彩霓虹。
白衣的少女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夜城的街道上,从繁华的商业街到无人问津的小巷,纤细而赤裸的双脚在雨夜下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连串啪嗒啪嗒的声音。她没有打伞也没穿雨衣,大雨毫无遮拦地打湿了她纯白的秀发与长袍,贴在她的额头与有些营养不良的瘦小身躯上,她就这么低着头、小步向前,亦不顾及行人们异样的目光,穿越了无数悬空的广告牌与在夜空中留下道道渐逝光痕的飞车,用自己的肌肤去感受滂沱的大雨与这座城市跃动的欲望。
她停在了一个漆黑的小巷中,高楼构筑的冰冷囚牢,一个被繁华遗忘的角落,血水与雨水混合,顺着地砖的缝隙流入道路两旁的井盖,一具尚存余温的女尸陷在垃圾袋堆成的小山中,破裂的腹部中被扯出的肠子像圣诞树上的红色彩带一样挂在垃圾袋上,下颚到眼眶之间整块整块的皮肤与血肉被撕下,耷拉在脸旁,露出了淌着血浆的森森白骨,镶嵌在染血的颧骨与黑色眼影之间突出、瞪大的双眸凝视着被乌云包裹的一线天空。
她可能死于吸毒过量,也可能是吸毒后自己或他人不理智的行为,就和每日死亡名单上的一百七十八个名字一样,静静地消逝在了夜城的某个角落,提前来到了人生赛道的终点。
不再疑惑、不再恐惧、不再受苦。
白衣少女看着那具在漆黑的小巷中随着灯光闪现的尸体,微微启开双唇,如同为少女的声音让路,淅沥的雨声、城市的喧嚣一刹那间凝滞在了空气中,时间也停下了她永不停止的脚步,少女那空灵的声音如同来自于宇宙最本质的理念,穿透了黑暗的尘世,将那至高而完美的冰山一角显化在了夜城某个不起眼小巷的上空:
“拉萨路,出来吧。”
群鸦的啼叫回荡在狭隘的小巷中,盖过了夜城的喧嚣。
冷汗打湿了斯黛拉的衬衫,她迟钝地低头看了看门旁的显示屏,脖颈发出吱呀声,那种太久没上过润滑油的发条的呻吟,却只有黑白的摩尔纹在劈啪作响。
“有…有人吗?”
斯黛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公寓楼道中,楼道并不长,但回音似乎是绕了地球一圈才回到她的耳蜗中。
就像一位被蒙着眼睛的死刑犯,跪在渗满干涸发黑的鲜血的刑场上,那一刻几乎被无限的延长,直到——咔嗒,犯人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成了一团浆糊。
“我是…咕呼…..卡…呜呜…推销….”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一次渗出了门房,在空间中肆意蔓延。
像是沼泽中鼓起又破裂的沼气泡、像是被脓水灌满了口鼻的婴儿在呼喊妈妈。
斯黛拉想拧开房门,一路狂奔,到会客厅、到大街上,到任何一个远离这里的地方,然后残存的理智会告诉她——去找公寓管理员、招警察或是其他随便什么人,然后——然后从这搬出去,她知道咖啡厅旁还有几间单人间出租,只不过要更贵一点。
但她却如同被一头饥饿、残忍的狮子盯上的猎物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那种黏腻、浓稠的声音继续从厕所木门的外框中流出,带着气泡,在门边的挤压之下破裂,将一个个尖锐的音符混入这令人作呕的交响乐中,好似是一个无牙的怪人正在吞食已经开始液化的肿胀尸体,它的眼睛像两只萤火虫那般在午夜的森林小屋中泛着幽幽荧光。
这恶心的声音却有种异样的魔力,让斯黛拉本几近绷断的神经放松下来,她想起自己五岁时,每次打雷她都会睡不着,妈妈雇的保姆总会在她的耳边轻唱摇篮曲,为她用声音构筑起一间温暖的避难所,直到她闭上眼睛。
她闭上了眼睛。
斯黛拉回到了家,她的房间,一座小小的城堡。
洁净的三面墙壁、那面正对着白湖的落地玻璃窗、舒适宽敞的大床与房间中央的一根支撑柱,上面环绕了三圈置物板,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斯黛拉从小到大宝贵的收藏品——金色头发绿色眼睛的洋娃娃、一只泰迪熊、两张被装帧整齐的和家人郊游的合影照、一朵好友送的蝴蝶结和一盆盛开的水仙花——以及一张未来主义风格的办公桌,三个抽屉大敞开着,里面的物品散乱地扔在桌子上。
房间一尘不染的地板由一个个六边形严丝合缝地拼合而成,呈现出镜面的样式,忠诚地反射着房间中的所有事物,当然只要斯黛拉想就随时可以换个款式。
房间中弥漫着玫瑰的香气,管家ai每天都会根据天气、温度调制不同的清新剂。
就和她离开时一样。
太阳从白湖如镜的表面上缓缓升起,将柔和的朝阳洒在了房间中,变色窗则为了适应阳光稍微变暗了一点点。
斯黛拉坐在床上,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房间。
“安玛,把地板换成黑色。”
“收到,女主人。”
清脆的立体声荡漾在房间中,地板旋即化为如墨的黑色,房间也因此变暗了些许。
“指令完成,女主人,但鉴于您的心理健康与用眼卫生,我建议您将房间保持亮度在…”
“不需要,安玛,就这样吧。”
“收到,女主人。”
安玛还是那样唠叨,像个老妈一样。
不,斯黛拉在离家之前就快忘了自己的老妈长什么样了。
纤细的手指掠过床单,洁白的床单在手指下凹下一块小坑,丝滑而柔软,与公寓中浆硬的抹布完全不一样。
熟悉。
熟悉的放假,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物件——那两朵水仙花是十五岁时自己趁着大断电去外街买的,蝴蝶结来自她中学最好的朋友赫墨拉,然而毕业后再也没有联系,而那两张照片,分别是自己八岁、十三岁时和自己父母去埃特纳基因艺术院时的合影,她一直想买一只孔雀猫,但她的父亲怎么也不同意。
斯黛拉能认出每一个物件的来历,清楚地不可思议,它们被仔细地埋在了大脑深处,直到受到了某些刺激,便从松软的土壤中翻出。她感觉仿佛自己从未离开,只是在床上打了个盹,只要睁开眼睛便一切如初。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因为一次不计后果的任性,她从伊甸园自我放逐到了人间,度过了乏味无趣的一年,然后在一场古怪的噩梦中惊醒。
没错,一定是这样。
“您有一条留言,女主人”安玛平滑的电子音又一次响起,短暂的停顿后是表示录音播放的提示音,而接下来的声音则像一颗炸弹一样,扔进了斯黛拉的记忆土壤中,翻出了那些埋得最深的回忆:
“早安,斯黛拉”那是自己母亲的声音,“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是吗?这几年公司里的事很多,埃尔多拉多那边在闹政变,新政府说要收回公司的财产,广岛的工厂又出了事,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真的太忙了,哦我的天…之后我还…”
录音里的声音停了一会,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斯黛拉自己的呼吸声
“抱歉,我的女儿,从你出生那天起,我和你的父亲一直想把最好的给你,于是我们一直工作、工作,以至于三年来我们甚至都没认真地说过话,我在录像里看到你打碎花瓶、撕碎笔记,我知道,你可能不理解我们,甚至恨我们,但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你,我的女儿,因为我想,或许我们也已经有些忘记了我们这样做的初衷”
录音里的声音有些变了调,有些颤抖但却依然尽力维持平静,
“我接到了你考上了白湖商学院的消息,就马上订了飞机,在你收到录音的第二天一早就能到家,我们再去一次埃特纳基因艺术缘,这次要把你心念的那只孔雀猫买回来,你的父亲也很忙,但我会把他叫回来的,请记住,斯黛拉,我们永远爱你。”
“录音结束,女主人,需要回信吗?”
“不需要。”
斯黛拉仰头摊在床上,看着镶着灯板的屋顶,心里像有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团。
梦境是欲望的体现,那些被压抑的欲望,在心灵的守卫沉睡时,便会浮上水面。
她恨他们吗?可能是的。
她爱他们吗?不知道,也可能是不想知道。
斯黛拉放弃了思考,只想一觉睡到明早。
“嘿!”
“嘿!白痴!”
斯黛拉刚一躺下就被突如其来的叫喊惊醒。
“安玛!”
“你瞎了吗?好好看看我是谁!”
斯黛拉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眼前的人穿着黑色、打挺的症状,个子不高却有一对傲人的双峰,而她的脸——是另一个自己的脸。
“哈?你是谁啊,为什么在我家。”
另一个斯黛拉耸了耸肩,一只手摆弄着银白色的马尾辫,另一只手靠在办公桌上说:
“看来另一个我不仅眼睛有问题,脑袋也出了问题,可真是丢我的人啊。”
斯黛拉从小到大几乎从没被人这样侮辱过,而侮辱她的人,还是假扮成自己的一个混蛋。
“现在给我出去,不然我只要打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后就有人把你从直升机丢进太平洋!”
“啊哈,别生气嘛,是我的不对。”另一个斯黛拉办了个鬼脸,但却马上变得严肃起来:
“听着,你理解不了眼前的状况很正常,我们遇到大麻烦了,听我的话,我们还有活命的机会。”
斯黛拉刚想呼叫保安,便被另一个自己打断,她将左手伸到斯黛拉面前,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道:
“抓住。”
“什么?”
“快抓住!”
“我…”
“你这个白痴,你在做梦!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你要出事了我们就得一起死!”
另一个斯黛拉不再理会斯黛拉的疑惑,粗暴的抓住了斯黛拉的右手,她感到一阵电流贯穿了自己的身体,搅动着自己的三叉神经,错愕、疼痛、恐惧,一并涌上大脑,如同潮水般挤开了她紧闭的双眼。
她看到,自己紧握着卫生间的铜把手,本该紧闭的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缝隙内的画面与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会伴随她未来的数千个夜晚。

幻想万岁